WORLD CHINESE JOURNALISTS
八月仲夏的風由窗外吹進來,熱空氣中灰塵夾雜著剛割過的青草香。我們開車由曼哈頓出發,往北直走約300 公里, 先到紐約州首府艾伯尼(Albany)的機場外繞一圈,41年前八月,我們在此初次踏上美國的土地,雖然已毫無當年的印象,但是儀式感還是令人激動莫名。
拍完照,再由艾伯尼再轉西北開30公里,便到了小城史坎鎮(Schenectady),鎮內小社區《雪村》(Sheridan Village)。這裡曾是一群台灣年輕技術人員短暫的家。
我和先生大學畢業後,兩人分別在高雄找到心目中的理想工作。但是沒幾年,起初的雀躍變成窒息。公家機關裡逢迎拍馬喝酒送禮的文化,內斂的先生跟不上調,每晚回家後,眉頭深鎖,眼神木訥,日益沈默。而我呢,身為日式企業裡唯一大學畢業的女主管,常不免被當成倒茶泡咖啡的小妹。天天浸溺在一群大男人隨時出口的黃腔裡,雖然也可嘻嘻哈哈的混日子過,但總覺得未來在那些吞吐的二手菸濃霧裡,迷濛中不知該往哪裡去。
所謂安穩保障的公家鐵飯碗像鐵箍,裡面的倫理規矩像錨釘,把年輕人的身心抱負都綑綁釘在原處,無法動彈。
困頓之時,老天也有仁慈。當這家美國大公司在台分公司向先生招手時,無異是他的救贖。他接了工作聘書,得去美國總部受訓一年。我趁機拉他衣角跟上,心想去玩玩,如果能順便讀書拿個碩士回來也不錯。
1981年八月中,我們搭乘聯合航空由桃園經東京轉機到芝加哥,再換小飛機到紐約艾伯尼。機場外,人事部的肯尼來接我們到雪村安頓下來,「冰箱有些食物,你們好好休息,明早八點我會來接你去報到上班。」我們一路興奮兼緊張,飛了近40小時沒怎麼闔眼,一進房間,連行李都沒整理,直接倒頭昏睡不醒人事。直到「砰砰砰」大力敲門聲把我吵醒。窗外陽光明亮,我一看掛鐘,趕緊把先生搖醒,「糟糕,八點半了,第一天上班就遲到。」
打開門,是一對高個子華人夫婦。我以為他是肯尼派來接人的,忙不迭道歉,「不好意思,睡過頭了,他換個衣服,馬上就好。」
他們倆大笑,「現在是晚上八點,不是早上八點,你們足足睡了26個鐘頭啦。」
原來北緯度的夏天,落日像貪玩的孩子,九點多才肯暗了天。
來客是台灣國企派來與美國公司對接的高管,老裴和裴太太。早上肯尼來敲門叫不醒我們,便告訴老裴。老裴看我們到晚上還沒出來,怕出事,便過來看看。
老裴的口才流暢,話匣子一打開停不下來,把兩邊的合作內幕、世界經濟狀況分析得透徹。「你不曉得,美國(公司)跟(中華民國)國企簽訂契約,包括技術轉移,想要打造一個重機加工廠,把南台灣的工程精英全網羅來了。誰知道建廠才完成,便碰上石油危機,全球經濟衰退,台灣是個小島,外界不好就跟著風雨飄搖。現在很慘,機組生產了交不出去,後續技術移轉計畫也會暫停。」
「這三四年來,公司前前後後派了幾十位人員來受訓,都住在雪村,現在還有好幾位工程師在受訓,你是最後一位來的。」
「你還真倒霉,這艘破船已經快沈了,我們都恨不得跳船逃生,沒想到上個月聽說還有一個笨蛋跳上船來。難道你接受工作前都沒事先調查的?」
我心想,我們根本誰也不認識,怎麼調查?
北緯度的空氣,隨著太陽下山陡然變得很涼。但這些都沒有老裴話語帶來的震撼讓我們越聽心越涼。餓得飢腸轆轆血糖降低的我,握住拳頭也止不住手指顫抖。原以為脫離苦海,卻只是由一個看得到底的坑跳到另一個不知出路的黑洞,原來的公家機關至少是終身職,新公司卻是私人企業可以隨時裁員。才換工作又被裁員,多丟人!回去要如何面對親友?景氣蕭條,如何再找工作?
老裴一路講,我不停的添水,到十一點多,他們才起身離開。我到冰箱裡找到肯尼準備的吐司和牛奶,簡單吃個三明治。兩人一夜無眠。
「沒關係,至少賺到來美國走一趟。」我自我安慰地想。那年代,來美國可不是件容易的事。我們倆個南部畢業的,家裡又不富裕,出國留學只是奢想。
太太們知道我第一次出國,趁白天先生們去上班,輪流來帶我認識環境。
老徐太太是英文老師,對我生活用語上幫助很大。
雪村外隔著馬路就是一個小商場,生鮮超市、烈酒店、乾洗店、還有我最喜歡逛的藥店(Drug store), 不止賣成藥還賣各種家用品、卡片、文具、郵票等等。我每天在店裡逛,一行行看物品上的說明,查著字典學英文。買郵資便宜的航空郵簡,把思鄉藏在一堆對美國事物大驚小怪的笑話裡寫給家人。
小陳太太會精打細算,常約我到一哩外的大超市,說是今天黃瓜特價,每磅便宜2分錢。她有輛單車,我們推著去,回來菜放籃子裡,不怕提得氣喘吁吁的。
還有住在附近的阿方,他是台灣留學生,畢業後來到這個公司工作。史坎鎮鄉下小地方,難得看到這麼多台灣同胞。阿方人帥性溫和,他又是除了老裴以外,另一個有車的人,所以到了週末就常帶大家出門辦事。
雪村是個二層樓公寓群,工程師們散住各棟,我們住的C棟二樓,一室一廳,基本家具都有,地下室有公用洗衣機房,太太們碰面聊八卦的地方。
「小心,A棟二樓有個史密斯老太太。她會叫妳去喝下午茶,然後就叫妳幫她清洗烤箱。小汪太太不好意思拒絕,幫她清了一下午,也沒帶手套,手都被清潔劑侵蝕破了。」
「你家一樓那個單親媽媽帶兩個娃。有次她去約會叫我幫她看一下孩子,我沒敢答應,那一屋子煙味,到處垃圾亂得沒法走路。」
「白天偶爾會接到騷擾電話。有次一個男的對著話筒直喘氣,然後說著猥褻的字眼,連續幾天一直打來,嚇得我都不敢接電話。」
這些太太都至少是大學畢業的,溫良恭儉讓的美德,卻是被外人輕蔑看待。
我跟小陳太太借了單車,嘩嘩騎到四哩外的聯合學院 (Union College)。
出國前,我到美國新聞處查過資料,史坎鎮原來是印地安人的家。1600年代荷蘭人進駐立鎮,後來英國人法國人都來搶地。1887年愛迪生把總部搬到這裡,便是奇異公司(GE),還有生產柴油引擎跟核子反應器的ALCO公司。這些讓史坎鎮曾是紐約州第三大城,僅次於紐約市和艾伯尼。
聯合學院成立於1795年,200 多年的私立學校。規模雖小,但也出過諾貝爾文學獎和物理獎得主,還有美國第21屆亞瑟總統以及剛要卸任的第39屆卡特總統。我想既然要陪先生在史坎鎮住一年,可以順便修個學位。
聯合學院不大,教務處胖胖的黛比媽媽,笑咪咪的問我要資料,
「妳有沒有帶GMAT?」
「那,有沒有GRE?」
「也沒有?妳是外國人,那有沒有TOFEL?」
我完全聽得懂她在問什麼,可是腦筋卻打結,生平第一次體會到什麼叫張口結舌。
黛比看我的表情也懂了,一句句慢慢的解釋,申請學校要一年前就開始,那些考試成績都需要,沒辦法馬上就讀的。
我跨上車,慢慢騎回雪村,這單車該打氣了,騎起來好重。
第二天在洗衣房,老徐太太看我的臉色,問我學校看得如何?
「唉,美國那麼大,學校多的很。這種小地方小學校,不上也罷。」
「跟妳說喔,老裴覺得台灣沒出路,一直想留在美國。他在公司各部門四處問有沒有空缺。還往外寄履歷,想找公司聘用他辦綠卡。聽說他爸是將軍,在台灣有背景的,但到這裡關係好像用不上。」
「其實我也看不出來留下來有什麼好?。爸媽家人都不在旁邊,吵了架想回娘家都不得。錢少、日子單調、語言不通、洋餐又難吃,哪有台灣好?」她撇著嘴、悻悻的說。
「總之不是我們的家。妳看那個阿方,滿臉寫著寂寞。」
接下來,太太們都忽然不忙了,輪流找事情邀我。老裴太太也邀大家一起包水餃,過兩天又烤了餅乾送一盤來給我們。
勞動節,老裴夫婦開車帶我們去Frontier Town 遊樂園玩,看假印地安人穿皮衣帶羽冠、喔喔嗚嗚的拍著嘴跳印地安舞、揮著斧頭倒在金髮軍人毛瑟槍下。裴太太跟我解說1690年有名的《史坎大屠殺》(Schenectady Mascara),法國人與英國人為了爭奪獵皮草生意,帶著印地安人斥候,將印地安人整個屠村的故事。印地安人一族一族的被掠奪者趕盡殺絕。
一個週末,阿方開車帶我們去摘蘋果,在園子裡吃不了多少,倒是裝了四大袋不同顏色品種的蘋果回來,讓我們的小廚房,香了一整個秋天。
回程時,看到一個餐廳招牌,阿方隨性繞進去。沒想小路帶我們走到喬治湖邊,韓戰歸來老兵,把住家兼餐廳,賺點營生。老兵難得看到東方人,興奮的介紹他帶回的韓國老婆以及一屋子的韓式螺貝鑲嵌紅木家具,韓國女人抬眼笑笑又低頭縫扣子,似乎知道我們不是她的老鄉,沒有興奮感。午後的陽光折在衣櫃上,映得她臉上紅紅的,眼尾溝紋沒那麼深了。
我們坐在窗邊看湖,新鮮多汁的沙拉應來自後院,漢堡薯條炸得真香。初秋的喬治湖,水光粼粼,涼風習習。湖邊倒影,是山樹深深淺淺的綠黃棕色,偶爾一抹早熟的紅,佻得驚豔,好一幅歲月靜好。
忽然空中有聲音由遠而近,一架水上飛機降落滑行到眼前,停在屋外延伸到水面的木條碼頭旁。一對金髮年輕夫婦抱個一歲多洋娃娃般的小女孩,進門跟老闆打了招呼,「Hi Bill,As usual? 老規矩。」 原來是住在湖對岸的鄰居比爾,常常過來用餐。比爾一家吃完離開,飛機滑過湖面,碼頭邊的野鴨群,隨波悠蕩,不驚不懼只當平常,忽又鑽到水裡覓食。我好像打出生以來,台灣都在戒嚴,哪能擁有私人飛機?而這些美國人也只是生活日常。我看到美國生活的另一面,既羨慕又遙不可及。
十月份,工程師陸陸續續完成培訓回台灣。地下室的乾衣機也不太滾動、沒了烘烘熱氣,笑語燕聲不在、也少了人氣。
聖誕節時,我們到紐澤西看大學同學,他們帶我去紐約理工大學面談,稀裏糊塗的拿到入學許可。一月初我搬到紐約讀書,雪村就只剩先生一人了。喔,還好,還有阿方。
二月初除夕前,我由紐約回雪村與先生過農曆年,遇到百年來的大風雪,巴士在驚險中搖搖擺擺,開到艾伯尼就不肯走了。先生找了阿方,開車來救。接到我時,夜已深,雪也深。風雪路上,阿方又隨機找到一家義大利裔夫婦開的小店,我們吃到了有史以來最好吃的肉丸批薩。
第二天,我切著由紐約帶回的韭菜,叫阿方過來包水餃,我們三人也算過年了。等我再回學校,雪村只剩下戰壕雪溝,還有兩個寂寞的台灣人。幸好,冬天總會過的。
六月,先生培訓結束回台。我留下一年後讀完書也回家了。
台灣公司熬過危機。美方老總一直想要開發新業務把公司做大,但始終沒能成。合約結束,公司只好解散。可惜了那一群受過完整精密加工培訓的工程師。如果當初留下有成,也許台灣會有個台積電外的另一個值得驕傲的行業。
後來,我們在台北巧遇阿方,原來他也回來安家落戶了。
40多年後舊地重遊,雪村還是整理得乾淨規矩,恍如時間凍結。但史坎鎮就沒那麼幸運。也許是疫情關係,我常去的超市藥房門窗已釘上木板,蕭條處處,心中難免唏噓。
離開前,我們再到聯合學院打卡。碰上暑假又是星期天,學校空無一人。校區沒什麼改變,校內綠草如茵花樹繽紛,和我記憶中的一片黑白校舍,不太一樣。心情果然能改變記憶。
我們在校門口照相,無意間發現門柱是紀念John Howard Payne《約翰 霍華德 佩恩》 的石碑。上網查了資料。佩恩的事績說不完。1791年生於紐約,1852年卒於北非突尼斯。佩恩是早發天才,14歲就寫劇本。大學時曾在《聯合學院》待過短期,隨後輟學專注於舞台劇。他集演員、詩人、劇作家於一身,在倫敦舞台劇場風光了二十年,後來回美,致力於Cherokee 印地安族的研究。
佩恩出名的還有1823 年寫的一首歌詞、英國爵士畢雪普(Sir Henry Bishop)譜曲的《甜蜜的家》( Home Sweet Home),一發行就大賣。歌詞寫出想念家的溫暖,深深打動遊子漂泊的靈魂。據說在美國內戰時代,此歌還被禁唱以免動搖軍心,士兵因想家而開小差了。
Mid pleasures and palaces / 在歡愉的宮殿中
Through we may roam / 我們快樂漫遊
But it ever so humble/ 儘管簡樸
There’s no place like home / 哪也比不上自己的家
在外行旅,看過多少宮殿豪院,吃了多少奢華美食,但總比不上回到自家吃碗泡麵稀飯來得溫馨。
我點入手機找出這首兒歌,雖然中英文的歌詞不同,但是對家的渴望,中外皆然。
我的家庭真可愛/整潔美滿又安康/姐妹兄弟多和氣/父母都慈祥⋯⋯
在熟悉歌聲中,哼唱著上路,這趟回顧之旅即將結束,我們要回家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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