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美文》雜誌2002年5期 一葦杭之
来源:作者/王子君 | 作者:編輯 | 發佈時間 :2022-07-11 | 211 次浏览 | 分享到:


“蘆葦!”表姐亦男一聲驚呼,欣喜地奔向水邊的蘆葦蕩。河岸有坡度幾許,表姐突然奔跑,實在嚇壞了我們,連忙喊:“小心點!小心點!“要知道,表姐七十八歲了呢。


表姐卻已站在河邊,手握一枝蘆葦攏在胸前,笑臉如花地招呼她的女兒女婿:“玲兒,鵬兒,快給我拍照!“鵬兒手快,舉起手機拍下了表姐和蘆葦的合影。


表姐來京,在女兒家小住。國慶節期間我請她來家裡,順便去奧森北園遊。雖是陰天,但隨心聊著親情,興致甚好,沿著我所習慣的方向走,不一會兒就到了清洋河邊。河邊樹木高聳,忍冬木紅果晶亮,空氣清悠舒暢。表姐卻一眼看見了河畔的蘆葦。蘆葦尚未開花,直立的蘆穗雖別有一番俏麗傲嬌的神韻,但還不是最美形態,很容易被人忽視。


表姐貼著河邊走,一路走一路和蘆葦合影,即使偶爾湊到忍冬樹下和那滿樹的紅果照相,也要強調把水邊蘆葦照進去。一步一景,短短三百米的路足足磨蹭了半個小時,才走到清洋河橋上。但瞬間,她又被橋南橋北的風景迷住了。站在橋上,看清洋河,視野是全新的。河水緩緩流淌,兩岸蘆葦一叢連著一叢,橋下水邊也有很多漂亮的蘆葦。最為特別的是,橋南橋北的河中,各有一個漂亮的小島。因為小島,水的形態發生了變化,有了迂回靈動的曲線,河流的景致更美。小島上榆樹傘立,旱柳搖曳,巨石裸露,而繞在島四周貼水而生的,全是依依的蘆葦,整個一幅剛柔相濟的畫面。我正想催促她快點過橋,去看下一處風景,天空卻下起了雨。 雨很大,一下子把遊人全趕到了橋頭服務站的過道上。只有表姐還拉著我,說要再看看雨中的蘆葦。她癡癡地望著河邊在雨中倔強挺立的蘆葦,喃喃自語道:“我最喜歡蘆葦。“她的聲音柔柔的,也很輕,但那話裡飽含著的深濃情感,”咕咚“落進我的心。


遊園沒有盡興,但親情洋溢,絲毫不影響我們的心情。和表姐擁別時,我突然覺得,表姐依然是年輕時代的表姐,像那蘆葦,兀自單純清麗,不曾沾染世俗的氣息。


表姐是我姨媽的第二個女兒。她出生在湖南邵陽,自小和姐姐、母親跟隨祖父母生活在一起,十歲後又跟隨祖父母去武漢定居。祖父慈愛,母親對她嚴於教誨。 祖父、父親都是著名的教育家。祖父李劍農,還是享譽世界的歷史學家。為拯救苦難的中國,從清末到整個民國時期,不畏艱險,奔走呐喊,1906年就加入了中國同盟會,後遠赴日本、英倫求學,與孫中山、黃興、宋教仁、章太炎交往...... 他“既是一個偉大的愛國者,也是史學界巨擘,在我國近代史上德高望重”。 表姐的父親李琮池,也就是我姨父,是著名的生物學家、昆蟲病毒專家。美國康奈爾大學博士畢業後,他本可以在國外過上榮華富貴的生活,卻在抗日戰爭最艱難的時候,於1939年毅然回到戰火紛飛的祖國,踐行他教育救國的理念...... 祖父和父親給後人留下了豐厚的學術財富和寶貴的精神財富。 亦男表姐和我大表姐,都受祖父、父親影響,投身教育事業,且頗有建樹。表姐一家是真正的書香世家、教育世家。我姨媽在世的時候,我們表姐妹們時常見面,她們回老家探親,或我們去武漢看望姨媽。1995年到1997年那幾年,我時常從海口飛武漢,曾和表姐有過一次非常透徹親密的交談。後來,她做了省示範中學的校長,我到了北京,見面和交流都少了,只知道她治校口碑不錯,除了教育家的才幹,她也以正直開明、堅忍不拔的品格魅力服眾。2006年她來北京時我們匆匆見過一回。那時她女兒女婿都到了北京,在部隊工作。印象中表姐的情感除了放在教育上,就是家庭責任,社會上的俗事話題從不涉及,純樸、率直、超凡脫俗。


表姐回武漢后,發來了她在奧森的照片。我下載到電腦上看,比拍照時的畫面要更清晰更美好,更有意境。迷蒙的天空,被輕風拂得傾向一邊的蘆葦,泛著光澤的河水,構成一幅秋色空的圖畫。那蘆葦的紫紅花穗迎著光,和穿著藍底紅花絲絨旗袍,笑得像一位嬌羞少女,身姿柔弱如蘆葦的表姐從畫面中跳脫出來,特別明艷,特別優雅。


我想起表姐在橋上說的那句話,便問她為什麼「最喜歡蘆葦」?


表姐的回復令我喜出望外。


表姐說:我喜歡蘆葦始於少女時代。最早接觸它時還是幼年。那時父親不在身邊,母親坐在窗前織毛衣時,常哼唱“望穿秋水,不見伊人影”,曲調有些哀婉。姨媽(我的母親)有時候背著我去看外婆,我在她背上聽到她也哼唱這歌。當時不懂何意,但日子久了我也會唱了。大學讀《詩經》時才知道它是三十年代一部電影的插曲,也才知道它出自那首《蒹葭》:“蒹葭蒼蒼,白露為霜。所謂伊人,在水一方。“一下子就喜歡上了蘆葦,也許是”大片的蘆葦青蒼蒼,清晨的露水變成霜“這樣的意境太美了。我打小酷愛旅行,尤愛山林水澤。滿世界遊歷,實地接觸了太多的不同季節的蘆葦,發現它生命力極強。水邊,沼澤,山坡,鹽鹼地,湖邊...... 不擇地域,不管生存條件好賴,自生自長。葦桿細細的,高高的,柔柔的,卻很有韌性,即使風吹也只會迎風搖曳,不易被折斷吹倒,且搖擺風姿綽約。有人說它「騎牆」,我恰恰認為它是屹立不倒。我喜歡它的形象,喜歡它的性格,每次見到都會怦然心動。聯想到自己的一生,可以說是歷盡苦難,但不曾被折斷壓垮,像極了蘆葦;聯想到為人為事為世,就該有蘆葦那樣堅韌堅強、自尊自愛的性格。我見它最多的時候是在我出遊最多的暑假,那時正當蘆花開放。晴日里,雪白的蘆花飄逸柔美,淡雅素潔,像翩翩君子;風霜雪雨嚴相逼時,蘆葦又彎腰倒伏,以溫婉柔順化解重重危機,像恬靜淑女...... 它們的各種情狀,都令我歎為觀止。我後來讀過一些古代詩詞人寫的蘆葦,比如唐朝的杜甫白居易,清代的王國維,我認為我與他們的情懷相通。


表姐還說了她和玲兒的故事:九十年代初,我和玲兒她爸帶著玲兒游張家界。 在金鞭溪的崖上,一叢蘆葦正盛開著雪白的花。 玲指著它說:“我想要! “看,連孩子都愛蘆葦。 兩個大人誰也夠不著。玲兒她爸抱起我去夠,也不行,又只好託起我雙腳,一聲口令“開始”,使勁舉起我,我立即伸出手去,攀摘下來兩枝蘆花。這件事在小玲兒心中極為珍貴。我從此更與蘆葦結下了不解之緣,遇有蘆葦,必與它合影,人蘆合影不計其數。祖國大陸東西南北的、臺灣的;美國本土大西洋岸邊的、長春藤大學水澤邊的;歐洲阿爾卑斯山的;尼亞加拉瀑布加拿大境內那條河邊的...... 最難忘的是有一次在北太平洋夏威夷群島的基拉韋厄活火山,居然看見了蘆葦,在活火山的灰土裡,蘆葦也在生長。遊人們熟視無睹,沒什麼人拍照,我卻欣喜萬分,將空曠的蘆葦地當作完美的背景拍了很多照片,一直珍藏。


表姐囑咐我,去奧森時拍幾張蘆葦照發給她。


我去了奧森北園,拍了好些蘆葦照片發給表姐。天氣晴好,那蘆葦,花穗已經綻開了,枝葉變成明亮的黃,雪白的花絮如白雲落在清洋河兩岸,連綿不已,雲、樹、水、蘆葦,影姿重重疊疊,秋色純凈無塵。感知到蘆葦的盛景,我吟誦起表姐說到的那首《蒹葭》:“蒹葭蒼蒼,白露為霜。 所謂伊人,在水一方......“《詩經》中的”蒹葭“就是蘆葦。雖然《蒹葭》描寫的是初秋的蘆葦,但全詩重章疊唱,分別以“蒼蒼”“萋萋”“採采”來形容蘆葦鮮明、茂盛的樣子,不也正是此時高大蓬勃、花穗雪白、枝幹披滿霞光的蘆葦嗎? 少了懷人不得見的悵惘而又戀戀嚮往的心情,卻同樣令人神迷。


表姐動情地說,是不是很美?


我說是的,很美。


受表姐的影響,我對蘆葦也敏感起來。 每次走到清洋河邊,看著岸這邊的蘆葦,又望著那小島上的蘆葦,我就想折一枝蘆葦渡過水到小島去。“誰謂河廣? 一葦杭之。“在詩經《河廣》中,浪漫的詩人站在一根蘆葦上可以渡過浩蕩寬廣的黃河,我為什麼不能憑一枝蘆葦渡過小小的清洋河呢?


沒過多久,北京竟突降大雪。 連著兩天,風很大,捲著雪花狂暴肆虐。 朋友圈一片雪景,光耀迷人。


我去北園看雪景。


我喜歡雪,喜歡雪景。 雪覆蓋了一切,營造了與往日完全不一樣的風景,給予萬物平等的機會,雖然我們知道雪覆蓋下真實的事物都是什麼,但那一刻仍然感動。雪讓大地簡單明瞭,雪讓世界黑白分明。


清洋河邊,前兩天還有著濃密的枯黃葉片的蘆葦,竟大部分倒伏了,厚厚的積雪壓在它們身上,乍一看,枝幹折斷,葉枯花敗,一派淒迷凋零之相,但是那些從雪中鑽出來的枝葉,正好有陽光照拂在它們身上,又似乎預示著仍然有生機可循。


那些沒有被壓伏、帶著蘆花的蘆葦仍在風中飄搖,飄動著,向著陽光。滿地的雪,落滿了各種形狀的樹葉,有一些樹葉已經被凍住了,細弱無助的蘆葦反而在風中搖擺,低下、傾斜,就是不倒下,不折斷,甚至連花絮都不掉落,然後風一停,它們又挺立起來。“颶風過崗,伏草惟存。”這樣被歌頌的以柔克剛的草,必定包括了蘆葦。


我把這天拍的照片發給表姐,表姐說:看見了吧,那風雪中的蘆葦有多堅韌,再大的風雪也不能把它們折斷。


陽光照耀了一天,蘆葦便是另一番風貌了。北園裡的雪化去了不少,許多倒伏的蘆葦立起來了,姿勢更美,蘆花更密集,真是神奇。被蘆葦所誘,我沿著清洋河走了好遠好遠。 河水豐盈了許多,水面寬闊了許多,藍幽幽的水,在風吹動下蕩起了巨大的弧形波紋,從這岸一直蕩開到對岸。紅紅的晚霞映進這樣的波紋裡,像是在水中撒了金粉一樣,把蘆葦也染成橘褐色、暗紅色、褐黃色、金黃色,有一種浩渺、魔幻、魅惑的斑斕光彩。於是我知道,蘆葦的生命沒有死去,它們依然站立著、舞蹈著,成為這個即將萬物凋零的季節的絕美畫面。走在這柔美的蘆葦旁,走在水岸邊,想著自己也成為這個畫面的一種色彩,心境更加明亮起來,愉悅起來,美好起來。


一切是如此美。


欣賞著這樣的蘆葦,表姐激動不已。 


“壯美!壯美!也許是我知道它曾經歷過怎樣的肆虐,現在感受到的是悲壯而不屈! 看到沒?前晚到昨天是風狂雨橫,冰雪摧殘,它就是不折腰,不倒伏,只管兀自昂然挺立!襯上那殘雪、水波、冬陽,無論是它本體還是河中倒影都美得讓人心醉。 我每每看見它們,就會久久地凝視,欣賞沉思,也常常心中一熱,油然湧動一股力量。當了校長,艱辛多多,一路走來真的不容易。當然也有很多榮光,但這些對我都是浮雲。我的人生一再承受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,幾近倒下卻總能頑強地站起來,沒有抑鬱,沒有沉淪,也許就是受蘆葦品格潛移默化所致。喜歡了它幾十年,和它有太多的淵源。平凡柔弱如它,卻如此有定力,如此頑強,頂天立地,夫復何言? ”


表姐以蘆葦自喻,我深以為然,深以為傲。表姐是個淡泊名利的人,“寵辱不驚,閒看庭前花開花落。去留無意,漫隨天外雲卷雲舒。“《菜根譚》里的這句名言是她人生的教義。在那個特殊的年代里,父親李琮池被戴上“反動學術權威”等三頂罪帽,表姐大學畢業即被“充軍”巴東。這,只是她人生遭遇到的“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”的一種形式。在她最崇拜依戀的祖父和大家閨秀風範的母親與世長辭後,最懂她的丈夫又突然去世,成為她心靈永遠的痛...... 但她像蘆葦一樣,痛而不語,任風狂雪暴,仍堅強地挺立,勇敢而美麗地前行。


表姐的話讓我也夜半無眠。


我也曾和蘆葦合過影。印象最深的有兩次。一次是20世紀90年代中期,海南電視台要給我拍專題,其中有跟蹤拍攝日常活動一環。 正好三位青年攝影家要給我拍一組旅途寫真。那是多麼美麗的一片蘆葦地,多麼高大柔美的海島蘆葦啊! 我衣著紅色絨衣,牛仔褲,高幫旅遊式皮鞋,坐在蘆葦前,背包放在腳邊,臉上寫滿純真、自信和自由。照片有彩色的有黑白的,電視台採用了好幾張彩色的,我卻更喜歡其中的黑白照片。天空高遠,蘆花雪白,青春閃著光采,是一種悠遠的、夢想的意象。


另一次,是在一次中國著名作家采風活動中。我見到了壩上的蘆葦,北方的蘆葦。那麼青翠,那麼茂密,那麼盎然!我情不自禁地仰倒在蘆葦叢中,任遼闊天空擁我入懷。


回首往事,我們每一個獨自奮鬥、艱難前行的人,誰不是表姐,誰不是蘆葦呢?表姐的祖父和父親,正是像蘆葦一樣百折不屈才有豐沛的靈魂滋養後世,生命化有限為無限。我在與蘆葦光鮮合影的前前後後,也曾經歷人生、事業、情感的種種波谷,也像表姐一樣始終沒有倒下、折斷。在蘆葦般起伏不定的生命旅途中,我們一次次被風吹,一次次被雨打雪壓,承受著孤獨寂寞、坎坷淒苦,但是我們從不拋擲自己的信仰和尊嚴,一直激勵自己不蹉跎,不墮落。我們挺起腰桿,堅定積極,向上向美。


思緒纏繞,我乾脆去書房翻看我的遊園日記。日記居然很多次寫到蘆葦:


6月26日:河邊的樹木越發高大粗壯,綠得在陽光下閃著光,蘆葦比昨夜又高了許多,蘆花直直的紅紅的,花穗嬌媚,溫潤如玉。一隻小鳥在葦草間騰躍,尾巴非常長,白色的。水面靜靜的,偶爾,不知道是什麼樣微小的昆蟲落在水面輕點一下,就會蕩起漣漪,一圈一圈圓圓的漣漪,漩渦一樣。 水裡有幾條魚的倩影,似乎沒有遊動,就那樣靜靜地伏在那裡。


一個小朋友手上拿著一枝蘆葦花穗,她的父親正伸手摘一枝新的。我問這個用來幹什麼? 插在花瓶裡很漂亮呀! 小朋友天真地搖了搖花穗,樣子確實是歡喜的。她的臉和那紫紅的花穗一樣嬌豔。父親說,就折兩枝,拿回去細細教孩子有關蘆葦的知識。


6月27日:河邊有兩位大人,帶著一群孩子,在教他們辨認植物。這是榆樹,這是連翹。然後指著漫漫生長的蘆葦說:蘆葦是一種多年水生或濕生的高大禾草,最高可達3米,適應性非常非常強,世界各地都有它的身影呢! 有水的空曠地都能夠生長,包括溝渠旁、河堤沼澤地、沙漠中的湖泊,甚至沿海灘塗上,而且都能形成高大的禾草群落,所以它還有一個名字,叫作“禾草森林”。由於它的葉、葉鞘、莖、根都具有通氣組織,所以,它可以凈化水質,涵養水源,給鳥類和遊魚提供家園,還可以調節氣候。夏天的蘆葦,也就是現在這個季節的蘆葦,是濕地最好的草本森林。蘆葦的用途也很廣,蘆葉、蘆花、蘆莖、蘆根、蘆筍均可入藥,蘆莖、蘆根還是非常好的造紙原料。古代人建造土牆房時,還用它來增強房子的強度,有種叫蘆笛的樂器也是用它製作的......


孩子們聽得津津有味,我也聽得津津有味。


7月5日:被30日的冰雹打得倒伏在地的蘆葦,竟生生挺立起來了。


7月25日:河邊蘆葦豐茂,岸上是大片灌木、草地。萱草、波斯菊間種其間。柳枝低垂,有一些垂到了水面上,和蘆葦悄悄低語。 陽光也出來了,映著水光,也映著樹杈,在地面投下好看的光影。真是春生夏長,萬物向陽。知了的歌聲響徹林間和蘆葦蕩,連綿不絕,讓我想起那首叫《童年》的歌:“只有知了在聲聲地叫著夏天”。我感受到了奧森為什麼是一個完整的生態體系。


……

我這才知道,其實蘆葦的美早就潛進了我的心。


這一夜,我彷彿夢見了蘆葦,夢見了表姐,夢見我們和蘆葦傾心歡談,相挽而舞。

牽掛著蘆葦,第二天下午,我去北園看它們。


真是奇跡呀,幾乎所有的蘆葦都直立起來了,而且看上去比任何時候都高大密實。它們似乎變成了一道屏障,一道柔弱而又堅固的籬笆牆,現在即使是洪水來,估計也摧毀不了它們。葉子全變成了金黃色,在晚霞的映射下,金光燦燦。多麼奇妙的蘆葦呀,越是深秋,越是金黃,越是雪白,越是壯闊! 遊人們都忍不住下到河邊拍蘆葦的特寫。 蘆花逆光下舞姿綽綽,雋秀柔韌。 遠處是也閃著銀光的奧運塔,和隨風起舞的蘆花,一靜一動,一剛一柔,風骨各異。 而手機相機裡的畫面,天是藍的,水是藍的,藍得清透,藍得鮮亮。藍色的底色上,蘆花卻染著紅霞,像一支支高高擎起的金色火炬,輝煌耀眼。


正好有園林工人在割蘆葦。我有些吃驚,便隨口問道:


“這蘆葦的花都沒有掉呢! 為什麼現在就要把它割掉? ”


“這花它現在沒有什麼用,一到冬天就刮掉了,趕上這凍就更快掉完了。 割掉就割掉,明年再長唄。 ”


“我看它好神奇呢,這麼細細的、瘦弱的桿子,被那麼大的雪壓垮了,基本上是倒著的了,怎麼又立起來了!”


“它這個雪呀,只要不壓到這個彎度,雪融掉後,它就起來了。”他掰起一根蘆葦,將它往根部、頂部各壓到三分之一的地方,比劃著說,“你看它這個桿,雖然細,卻很硬,壓到這樣了,它都能翻回來。生命力很強。”


“那割掉後,要到什麼時候再長起來?”


“開春就長起來了。它是『報春之草』呢,你別看枝幹割掉了,但它在水裡的根,卻不會死,一過冬至,就會有小小的蘆葦葉子從水中鑽出來,春天來時,它就全綠了。 ”


我一聽,興奮起來。冬天蕭蕭瑟瑟,蘆葦卻在為春天孕育生命。


沒過兩天,清洋河兩岸的蘆葦就都割掉了,細碎的蘆根沁著淺淺的水,悄悄積蓄著能量,等待來年再生長。空氣中散發出淡淡的草本氣味,清香甜潤,似乎在告知人們,這就是蘆葦的生命,它沒有消亡,只是換了一種形態顯現。岸邊的雜草也都被清理乾淨了,大樹的根部不再有花草、灌木叢簇擁,它們高聳向天,樹身粗壯剛毅,面對著即將來臨的寒冬、凜冬,樹皮皴裂而毫無懼色。地面上,灰青的、焦青的、枯黃的、金黃的樹葉混在一起,使得土地顯得蒼涼單薄而又博大包容。忍冬的果實依然紅晶晶地掛在樹上,給冬天顯出血液一樣的生命原色。忍冬,真是名副其實。我不由地讚歎,造物主是如此有序有層次,造的物象豐富而又美麗,迴圈往複,始終保持著大地旺盛的生機。


我靠在一棵樹上看蘆葦,看了很久。雲彩不想分散我的視線,凝住不動。


心境明淨清澈。


眼前的蘆葦,是奧森的蘆葦,又不只是奧森的蘆葦。它是一個具象植物,又是一個柔軟而龐大靈魂的象徵。


我看見在春天,萬物複榮,自由生長,水像一片光,濕地被蘆葦和其他水草點綴得一片綠油油;我看見在整個奧森的水系,因為許許多多這樣的蘆葦伴生而欣欣向榮;我也看見祖國其他地方的江河湖海、溪邊池邊的蘆葦,看見世界各大洲各大洋、各國各地的蘆葦茁壯繁茂,生生不息...... 依水而生的蘆葦,形態上可能不盡然相同,但它們骨子裡的氣質卻都是一樣,像它的寓意一樣,樸實、堅韌,風吹不倒,雪壓不垮,為地球帶來美麗生態的同時,也為人類帶來高尚的審美情趣。這是遍生遍長、平凡普通的蘆葦的偉大精神和超曠格局。


我也看見我的表姐。她像蘆葦,蘆葦像她。“拋開人類不說,在海洋裡,在天空中,在宇宙的廣闊深處,都有著一種非常意義上的純淨和秩序的存在美。”——我想起不知從哪裡記下的一句話,但我認為不應該“拋開人類”。此刻,我從表姐對蘆葦的熱愛里,從蘆葦的風姿裡,從人與自然共有的生命尊嚴和品格風尚里,看到了這種存在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