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兩個井底的孩子
來源:馬多寧 | 記者/作家:馬多寧 | 發佈時間 :2025-05-06 | 811 次瀏覽: | 分享到:




出發:文明門前的兩聲叩問

 

如果文明有門,它不會自己打開;如果命運有軌,它從來不等人搭乘。

 

十九世紀中葉的東亞,兩千年帝制的餘溫尚未褪盡,千百年儒道佛共織的文化迷夢還在沉吟。彼時的中國與日本,像兩只同樣被西方巨艦驚醒的困獸,在翻湧的海浪邊掙扎著回神。可是同樣的驚雷,不一定喚來相同的覺醒;同樣的震盪,也不一定催生出相似的重生。

 

千年帝國的鐘聲猶在回蕩,而新世界的蒸汽早已轟鳴。從中國南岸到日本西國,兩塊古老而沉重的土地,在西風東漸的巨浪中同時睜開了眼睛。他們都看見了遠方的火光——那是工業,那是制度,那是思想的火焰。他們都在嘗試改變命運的路徑,但沒有人知道,這一試,竟拉開了百年文明差距的序幕。

 

1865年,遠在日本西南隅的鹿兒島港口,一艘英國商船悄然出發。甲板下藏著四個年紀尚小的少年,他們身穿和服、目光堅定,懷中藏著密信,腳下是薩摩藩主島津久光的秘密命令。這是一場政治豪賭,也是一場精神啟蒙。

 

他們將踏上長達十年的旅程,橫越歐陸,遍曆英法。他們不是翹課少年,而是文明覺醒的先鋒。森有禮、吉田清成、畠山義成……他們回國後,主導憲政改革、創建近代教育體制、推動國際外交。他們,是明治維新的火把。

 

七年後,中國終於也派出自己的“文明使者”。1872年,清廷在洋務派的奔走下,啟動了“幼童留美計畫”。三十名年僅八至十四歲的男童,被選中赴美,寄宿在基督徒家庭中生活、學習。他們的組織者容閎,是中國第一位耶魯大學畢業生。他深知,若不重塑國民性,中國將永遠停留在舊文明的殘骸中。他奔走呼號:“非得從幼童教育入手,方能造就一代新民。”

 

中國與日本,在不同的碼頭,幾乎在同一時期,送出同樣年幼、同樣好奇的孩子,去到同一個世界。他們都是井底之蛙,第一次見到井外的光。只是,日本的孩子是帶著叛逆而出走,中國的孩子是背負維穩禮教而遠行。一個是主動衝破封建的土壤,一個是被奴化的藤蔓牢牢纏裹。

 

這出發的姿態,已埋下命運的分叉。

 

 

 

學習與圍困:文明的火,誰在吹熄

 

文明是光,是火,是思想的脊樑。而送孩子出國,若僅為技藝,卻忘了靈魂,便如把種子埋入凍土,註定無法生根。

 

薩摩少年抵達英國後,被告知:“忘記你的姓氏,忘記你的身份,穿上西裝,說英語,走進世界。”他們被送往倫敦、劍橋,學習政治、法律、軍事工程與經濟理論。他們並非只為學一門手藝,更是去汲取一個制度的精髓,去理解何以文明,何以國家,何以人。

 

森有禮,是那艘英國商船上最年長的少年之一。他年僅十五歲,便在倫敦一所貴族學校學習英語與西方政治哲學。三年後他進入倫敦大學學院,主修政治與經濟。彼時他已能用純正的英語,與英國議員激辯何為憲政與民權。他在給國內的信中寫道:“吾輩所見,歐洲之治,在法與制度,而非刀與槍。”

 

他明白,武器只是軀體,制度才是靈魂。回國後,他成為日本駐英公使,後任文部大臣,主導新式教育體系的建立。他創立東京帝國大學,提出“文明即教育之推廣”的思想綱領,並親自撰寫教材,推廣英語教學。他,是明治文明化的制度建築師。

 

後來,這些人中的一部分成為日本憲政體系的締造者,有人成為教育家、外交家、內閣成員。他們回國之後,雖也受到質疑,但最終以改革者的身份重塑了整個國家。他們不是邊緣群體,而是國家重構的脊樑。

 

而清朝的幼童們呢?也許他們的啟程同樣壯麗,但踏上美利堅的土地後,卻從未真正被允許成為“世界人”,緊緊捆綁在“中體西用”的邏輯中。思想的火種尚未點燃,便已被當作妖火撲滅。

 

他們寄宿在麻薩諸塞州的教會家庭,被安排進入普通公立學校學習英語、數學與自然科學。他們聰慧、勤奮,很快融入了校園生活。一些人甚至在州級作文比賽中獲獎,一些人能流利講述《聖經》與莎士比亞。然而,在遙遠的故國,朝堂上的官員卻時刻緊盯著他們的一舉一動——他們的髮辮是否還在?他們是否仍每日誦讀《孝經》?他們是否與洋人過於親近?

 

1875年,數名幼童在假日觀看了一場波士頓棒球比賽。這一事件被當作“放縱”、“沉迷”、“失教”傳回國內,頓時引發軒然大波。彈章交至總理衙門,指責容閎“未能嚴加約束,幼童已沾染洋習”。朝廷甚至派員赴美監督,令幼童每日重新書寫古文、背誦儒家經典。

 

孩子們早已開始在英文中思考,卻被迫在中文中假裝忠誠;他們已習慣美式課堂上的自由爭論,卻仍要給“孝悌忠信”做筆記。他們開始懼怕談話中的真誠,害怕思維的鋒利被視為“背祖忘宗”。他們一方面被鼓勵學習西方技術,一方面卻被警告不能成為“洋化之人”。

 

文明不是單項選擇題。技術與制度是一體,思想與語言相依。而清政府卻以為,只要撿起西方的器物,便可自我強盛;只要不動祖宗的神壇,便可萬世安寧。於是,他們努力訓練這些幼童去學習“西洋之器”,卻百般阻止他們去接觸“西洋之魂”。

 

1877年,容閎給總理衙門寫下一封長信,信中疾呼:“技術不過形而外之物,制度才是治國之根本。若非放手教育,斷難造就有用之材。”而朝廷回復則冷冷寫道:“守我中華之道,不可令子弟沉溺西風。”

 

幾年後,這批幼童中最優秀者已升入耶魯、哈佛、MIT等高校,就讀電氣工程、土木建築、數學與物理。他們中有人研究鐵路設計,有人研究電報通信,甚至有人開始接觸社會哲學與西方法律體系。他們原本可能成為中國近代化的奠基人,卻在1881年,突然接到命令:全部召回,遣返國中。

 

理由是:“忘本”、“喪禮”、“染惡習”、“不可用”。

 

文明的火還未燒旺,便被風一口吹滅。

 

這群少年,曾以為回國是凱旋歸來,卻發現自己成了“西化的罪人”。他們戴著洋帽,被辱罵為“假洋鬼子”;他們穿著西裝,被街頭長辮子腦殘和長馬褂愚民的石頭砸中頭顱;他們用英文思考,卻被老一輩譏諷為“漢奸胚子”。他們曾以為知識能改變命運,卻沒想到,這塊土地首先拒絕的,就是改變本身。他們在異國努力適應,在祖國卻備受仇視。這些人曾為國而學,帶著文明的火種回家,卻被自己的民族視作災星,被扔入寒冰之窖。

 

清朝的統治者,卻始終處於“要槍炮,不要思想”的矛盾中。他們既想用洋人的船堅炮利保住江山,又懼怕思想的傳播動搖帝國根基。他們試圖用“中體西用”的鴕鳥策略,把文明分解為可控的技術與不可控的思想,然後只取其一,不沾其二。奴化的愚民更是大力弘揚仇恨精神,在一次次制度的畏懼中,淪為了被懷疑、被排斥、被拋棄的異類。他們本可點燃希望,卻成了恥辱的代言。

 

而此時的日本呢?同樣在這幾年間,大批少年正源源不斷奔赴德、英、法、美。僅1873年一年,明治政府即派出官方留學生超過千人。至明治末期,留洋人數已逾萬人,還不包括民間自費留學者。他們學習的不只是武器技術,更是制度設計、國家治理、哲學與人文學。他們的回國,是被天皇召見,是被任命要職,是成為憲政體制的建設者。日本不僅在“學習西方”,還在“制度移植”,更在“文化脫胎”。

 

文明的轉折,不在知識的多寡,而在是否敢於脫骨換血。日本敢,中國不敢。於是,日本的孩子回國是種子,中國的孩子回國是病菌。

 

文明的差距,終於拉開。

 

 

 

拒絕與沉睡:思想在恐懼中流亡

 

文明的可怕之處,不是它遙不可及,而是當它悄然靠近時,我們竟以為那是洪水猛獸。

 

1881年,留美幼童計畫終止的那一年,中國北方正值乾旱之季,民間迷信日盛。就在官府悄然發出召回命令之時,華盛頓的容閎府邸陷入沉默。曾被他視若己出的那些孩子,正準備升入更高等學府,研究更深遠的知識;而如今,他們卻接到命令,要卷起行李,帶著“被污染”的靈魂回到祖國。

 

這一召回,實則象徵著整個清王朝對“文明”的第一次正式退卻。表面上,是幼童“沾染惡習”、穿洋服、講洋話,內裏,卻是整個保守體制對思想之火的恐懼達到了頂點。

 

在朝廷眼中,這些幼童不過是“學成歸來後將妨害綱常、動搖根本”的危險之種;而在百姓眼中,他們不過是“像鬼一樣說話、穿洋人衣”的怪物。《申報》曾記載:一名歸國幼童在街頭因戴洋帽被人圍毆磚石砸頭,稱其“非我族類”;上海租界甚至一度設立“留學生避難所”,以防民間暴力。

 

為什麼我們如此懼怕變化?為什麼一個穿西裝的少年,比一個貪腐的官員更令人憤怒?為什麼一個講英文的國人,比一個橫行鄉里的惡霸更遭唾棄?

 

因為我們從未真正理解文明——我們只願它是外衣,不許它進屋;我們只求它帶來富強,不願它動搖極權神龕。我們渴望槍炮勝敵,卻不容自由入心;我們接受西洋鐵路,卻要把思想封入骨灰壇中。

 

而這個民族的拒絕,是全民的合唱。不是一位皇帝的畏懼,不是幾位官員的頑固,而是一整片土地、一整群人對“外來之物”的集體抗拒。那時候,“非我族類,其心必異”不是一句警惕,而是全民狂歡。井底群蛙,在夜裏燃香求雨,在白日怒罵“假洋鬼子”;他們以為自己守住的是文明,其實守的是幻夢。他們一邊舉著“禮儀之邦”的旗幟,一邊圍毆那些帶著文明火種歸來的少年。他們不懂真正禍國殃民的漢奸,只是痛恨被統治者貼了漢奸標籤的人,懼怕那少年身上可能點燃改變的一絲光亮。

 

而與之相對的,是日本的全民動員。

 

同樣是在明治時期,日本的“文明化”並不完全順利。也有批評者痛斥“西學妖風”;也有舊派人士反對放棄漢學、穿西服。但那是怎樣的爭論?那是關於“到底該學英美模式還是德意制度”的爭論;那是關於“如何制定合適的憲法”、“如何融合東洋精神與西洋技術”的爭論。他們的保守派,是論證“自主文明”,而非否定“學習本身”。他們的爭論,是文明內部的調整,而不是對文明本身的拒絕。

 

中日之間的這場“留學生之辯”,看似技術問題,實則是民族精神結構的自剖。

 

清政府的問題,不在於派出得太遲,而在於派回得太快;中國的問題,不在於不懂技術,而在於不容思想。當我們用“孝經”封住孩子的嘴,用“祖宗法度”綁住孩子的腿,當我們把探索世界的渴望稱作“叛逆”,把通曉外語的少年叫作“洋鬼”,我們已經從內在斷絕了自己走向現代的可能。

 

文明火種,不是火藥,也不是鐵路,而是思想,是制度,是一個民族敢於脫胎換骨的決心。日本已經意識到這一點,哪怕以天皇之尊也不惜親身剪發、改制、移法;而清朝,則至死仍執念於“祖宗不可違”、“體用不可亂”。

 

那些孩子,是文明的早行者,也是孤行者;他們的命運,不是失敗,而是被摧毀。

 

 

 

分岔的未來:從留學之路走出的兩種國家

 

歷史並非一夜分岔,它在悄無聲息中布下差異的紋路,在一代代人命運的裂痕中緩緩寫出結局。

 

中日兩國的留學生,在十九世紀末幾乎同時出發,卻在二十世紀初走出了完全不同的國家命運。這不只是留學政策的勝敗,而是兩個民族如何理解“現代化”、如何面對“傳統”、如何處理“自我與他者”的根本差異,最終編織出的國家軌跡。

 

 

一、從學技術到建制度:日本的蛻變路徑

 

當清朝仍將“汽船”“鐵路”“電報”視為“奇技淫巧”之時,日本早已意識到,這些不過是現代社會的表像,而真正支撐文明的,是制度與思想的深層結構。

 

1871年,日本派遣“岩倉使節團”周遊歐美,歷時一年十個月,代表團成員包括大久保利通、伊藤博文、木戶孝允、山口尚芳……皆為日後左右日本命運的中樞人物。他們不是單純參觀,而是帶著學習制度之任務:他們考察議會結構、憲法架構、教育體系、兵役法案。他們記錄下西方社會運作的每個細節,回國後直接推動“學制改革”“地租制度”“近代軍制”“憲政雛形”。

 

他們明白,留學生的作用從不只是引進技術,更是移植體制。他們將所學化為法律、規章、教育制度——明治維新之所以能夠徹底翻轉幕藩體制,正在於這批“文明使者”的歸國,不是帶來手藝,而是帶來文明之魂。

 

因此,當日本留學生一批批歸來,他們被立刻安置於政府部門、軍校、學府之中,成為國家建設的中堅力量。而這正是日本後來能在短短幾十年間,從一個半封建社會迅速躍升為亞洲第一工業強國的制度基礎。

 

留學,不只是國家自強的路徑,更成為日本國家精神自覺的孵化器。

 

 

二、從借技到斷念:中國的畏縮與自傷

 

反觀清朝,在“中體西用”之邏輯下,一切學習皆帶著自我設限:可以修鐵路,但不可議憲政;可以買機器,但不可言民主;可以引進兵器,但不可談平等。朝廷派人赴洋求技,卻堅決抵制制度變革。每一項學習,都是為了“保江山”,而不是“立國民”。

 

李鴻章雖然主張洋務,卻常言“制器不如制人”。“制人”,是指政治操控;“器”,是指器物技術。對清廷而言,西學之可用,僅止於“禦敵”;而一旦觸及“民權”“法治”“自由”諸核心概念,便立刻警覺如臨大敵。如此,清朝的留學生計畫始終只限於邊緣、可控、臨時之舉。

 

而幼童歸來後不得重用的現實,也折射出整個制度對變革者的排斥機制。容閎曾試圖推動創設新式高校、建西式大學,卻因“思想激進”被排斥在外。那些留學生,被安排在翻譯館或低職工程所中,一旦表現出“改制”或“異言”,立刻被視為“不可靠”之人。

 

更可悲的是,這種拒絕不只是來自上層,更深深根植於社會心理。

 

晚清社會以“傳統”為名,將所有變革者視作異類;百姓不識英語,卻能一眼認出穿西裝的人不是“自己人”;他們不懂制度,卻能直覺厭惡“假洋鬼子”的談吐舉止。他們在精神上仍生活在天朝迷夢中——“吾中華四海之尊,豈需向蠻夷求學?”這種文化優越感的幻象,使得社會從根本上喪失了與世界對話的意願。

 

留學生,從來不只是“學者”,他們是民族意識的先行者。可中國對他們的態度,是輕蔑,是羞辱,是拋棄。他們背負文明的種子歸來,卻被拒之門外;他們本是國家希望,卻被當作制度威脅。

 

這是一種怎樣的斷裂?是一場思想的流產,是一次制度的自宮。文明之路,就此終止於井口。

 

 

三、從甲午到民國:命運的回音

 

當1895年甲午海戰的硝煙掩蓋遼東半島的海岸線,大清才真正意識到——原來自己早已落後太多太久。

 

日本的現代化國家機器第一次全力運轉,步兵、艦隊、情報、軍政合一;而清朝的北洋艦隊則因後勤貪腐成風、指揮不明、制度滯後,一戰覆滅。此役不僅擊潰了李鴻章一手苦心經營的洋務成果,更擊碎了清政府維持百年之“天朝”自尊。

 

此時再回看,文明差距早已不是“誰有多少兵艦”的問題,而是“誰有制度來建兵艦”的根本之分。

 

明治日本的成功,背後是一個願意自我否定、自我重塑的國家機器。而清政府的失敗,則是一部拒絕脫胎、癡守舊夢的封建劇本。這場留學生起始的分歧,已發展為國運之裂痕。

 

而甲午戰敗後,中國社會並未真正吸取文明之核,反而陷入更深的撕裂。變法派嘗試推動憲政,卻在保守派的聯合圍剿下被徹底鎮壓。戊戌六君子被殺、梁啟超流亡、日本成為改革者的避風港——一個曾經拒絕文明之火的國家,最終只好在外部借火取暖。

 

歷史從不嘲笑失敗者,但嘲笑那些拒絕學習失敗教訓的民族。中日命運的分岔,自此徹底無法回頭。

 

 

 

文明的繼承者:火種在百年之後如何回望

 

火種曾在風中燃起,也曾被手中親自撲滅。

 

百年之後,站在歷史的廢墟上,我們凝視著那些歸來的孩子。他們身影瘦小,穿著不合時宜的西裝,肩上卻馱著一個沉甸甸的世界。他們的名字,大多已經被歲月湮沒,但他們的命運,卻成為一個民族文明抉擇的鏡子。

 

他們是火種的攜帶者——卻不是火種的繼承者。

 

中國沒有準備好迎接他們,也沒有準備好理解他們。他們所學的語言,被視為“非我族類”的符號;他們所信的理念,被視為“通洋忘祖”的污點。他們是早到的文明旅人,回國後卻被困於閉塞的街巷,被祖國人的目光釘死在恥辱柱上。

 

而今日的我們,是否真的比他們更接近文明的內核?

 

我們建起了高樓,設立了大學,派出了無數留學生,航空航太、人工智慧、量子通信……技術之花遍地綻放。然而,面對思想的深流,我們是否依舊懼怕?面對真正需要制度變革的議題,我們是否依舊退縮?在一次次全球對話中,我們是否依舊把“文明”理解為外在的強大,而非內在的覺醒?

 

現代中國的留學生已遍佈全球,北美、歐洲、日本、澳洲,航空港口每日送出的是成千上萬的“世界人”。他們在劍橋辯論,在哈佛研究,在斯坦福設計未來的晶片與演算法。他們不再被稱為“假洋鬼子”,但他們仍面臨另一個悖論:歸國之後,是否真的有機會改變?

 

今天的我們,面對有鐵娘子之稱的格力董事長董某珠,這個全國人大代表,以“絕不用海歸派,這裏面有間諜”亮明立場,並在網路迎來一批阿Q們狂歡支持時,還有多少富有創新才華與天資的少年,終於跳出井、走入世界、並願意帶著光歸來?

 

他們要面對的是制度的慣性、社會的惰性、話語的局限。他們要在“創新”與“體制”的夾縫中求生;要在“開放”與“主旋律”的暗湧中沉浮。他們回國,也許再不會被扔石頭,但他們依舊可能被制度吞沒,被同儕冷眼,被話語審判。他們依舊被質疑“思想太洋氣”、“不接地氣”、“太理想化”。他們依舊難以找到真正理解他們的人。

 

他們是新時代的井底之蛙,只不過這口井更寬、更深、更光鮮,但井口外的光,依舊遙遠而模糊。

 

而日本呢?它也在經歷文明轉型後的代價——少子化、社會疲軟、經濟固化,但它早已確立了“制度為基、思想為魂”的現代國家形態。它的學校不會因為孩子質疑天皇而將他開除,它的社會不會因某人支持歐美制度就將其定為“異端”;它有廣場、講堂、議會、媒體,容得下不同的聲音。

 

這就是文明火種的真正歸宿——不僅是高鐵和核能,更是包容與質疑,是制度的可改,是人的自由,是面對未來時不懼異見的胸襟。所以我們必須追問——我們今天是否已經準備好,去迎接那群曾被拋棄的“孩子”?

 

我們是否準備好不再以“假洋鬼子”之名羞辱異見者?是否準備好不再用“祖宗之法不可改”來為現實的苟且開脫?是否準備好理解,文明不是保守傳承,而是敢於面對黑夜的勇氣?

 

我們是否準備好,在一次次制度更新的機會面前,不再躊躇,不再退縮?是否準備好,將思想從“適用性”與“可控性”的牢籠中解放,讓它真正自由生長?

 

如果答案是否定的,那麼歷史就會再次寫下它的冷笑。

 

火種,會再一次在風中搖曳,然後,被我們自己撲滅。

 

 

 

那井口的光

 

他們曾是孩子,赤腳踏上未知的彼岸,帶著父母的叮嚀、老師的期許、國家的夢想。無論是穿著和服的森有禮,還是身披長袍的容閎,他們走向世界時,年紀不過十四五歲,天真未泯,卻已背負文明的重量。

 

他們仰望的天空,是相同的——光從倫敦射來,從哈佛窗邊流淌,從巴黎廣場漫過,帶著思想的味道,自由的形狀,制度的線條。他們是兩個井底的孩子,一個學著跳出井,一個被捆在井底。

 

一百多年過去了,那個名叫“大清”的王朝早已消亡,那個以“明治”為名的帝國也已沉入歷史。可他們的命運,依舊在我們今日的世界中迴響。他們是我們文明血脈裏最早的異端者,是我們自省之路上的鏡面,是我們今日仍在回答的問卷。

 

你是否還記得他們?那個在波士頓棒球場上歡笑的少年,回國後被人群圍毆;那個在劍橋大學研究國家制度的青年,被稱為“數典忘祖”;那個在甲板上默默背誦《孝經》的孩子,在船靠岸時便再未提起他的英文名字。

 

他們不是失敗者。他們只是來得太早。

 

他們告訴我們:世界可以不同。可以有議會,有自由,有可質疑的秩序;可以有教育不被洗腦,有制度不靠血統,有能力不靠關係網,有成長不需自我審查。他們用整個青春嘗試告訴祖國這一切,可惜,祖國聽不懂。

 

而今天的我們——我們是否終於能聽懂了?

 

我們今天的大學是否足夠開放,容得下另一個思想體系的聲音?我們今天的官員是否能夠接納一個穿西裝卻說真話的年輕人?我們今天的社會是否足夠成熟,不再將“外來”自動等同於“背叛”?我們有沒有勇氣,讓今天的孩子不再是明日的棄子?我們是否能真正走出那口井,哪怕一步、哪怕一點?

 

文明的本質,不是強大,不是先進,不是宏偉的建築,不是驚豔的技術。它是當一個孩子回家時,不再害怕;當一個異見者發言時,不再沉默;當一位歸國學子站在講堂上時,他知道他的話不會因出國而被貶值,不會因“學洋”而被斥為異類。

 

真正的文明,是我們終於可以溫柔以待那些曾被視作“危險”的人。井口的光,從未熄滅,它只是太弱。太弱,以致總被我們的恐懼蓋過,被我們的傲慢吞沒,被我們的無知所阻。但它一直在那裏,等我們抬頭。

 

所以請記住——兩個井底的孩子,一個被世界擁抱,一個被祖國遺棄;

 

一個踏著光的階梯,走入未來;一個在古老的泥土中,掙扎向上;但他們曾經並肩仰望過同一片天,同一束光,同一個文明的可能。

 

文明,從來不是給別人看的化妝,而是用來改變自己的骨血。學術不是洋務的裝飾,制度不是禮儀的附屬。思想才是一切文明轉型的真正起點。而中國,錯就錯在,當別人在爭論該學德國法還是英國憲政時,我們還在爭論“洋學生是否心向異族”。別人已在建樓,我們還在爭論“能否用水泥”。

 

歷史不會給出答案。答案,在你我心中——能否將文明視為歸屬,而非威脅;將思想視為財富,而非背叛。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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